新凉值万金
□刘玲
农人有农忙,生产有黄金期。进入夏季,石油勘探一线进入生产黄金期,一口一口的井打出来,一口一口的井在压裂,一口一口的井需要试油……就像一茬一茬的水稻,在日日夜夜的精心浇灌和照料下,终于修成正果。及至处暑,稻田黄灿灿沉甸甸的,把大地分割成大小不等的黄色色块,装点着橙黄橘绿的收获时节。
可见,对钻井作业而言,一年之计在于春,更在于夏。“战高温、斗酷暑”的六字真言,形象而生动地概括了6、7、8三个月石油勘探一线的主题。在潮湿闷热的四川盆地,在如火炙烤的塔里木盆地,在烈日灼心的鄂尔多斯盆地,汗水在安全帽里、在穿戴整齐的工衣工鞋里,一刻不停地流淌;高温蒸烤下渗出的盐渍,一粒粒清晰可辨,不用多长时间就能把红色的工衣沤得发白。
一年处暑,去长宁页岩气勘探开发区采访。按计划,4个采访小分队要深入大山深处的4个钻井平台,去记录深夜里的值守。此时的大山里,立秋后的秋老虎威风不减。白日里,红火的大太阳亮晃晃地晒得人发晕;日落西山后,离离暑云散,袅袅凉风起。忙碌一天的人们如倦鸟归巢般打开宿舍的门,带上吃饭的碗,在水龙头下胡乱洗几把脸,排队等待开饭。不一会儿,一辆小皮卡颠簸着开进人群。几个装着饭菜的不锈钢大桶从车上卸下。饭菜的香味瞬时溢满井场。松散的队形顿时紧凑起来。人们有序地路过不锈钢桶,又自在地四散而坐。有的三五成堆,埋头吃饭;有的独享欢乐,目不转睛地盯着二郎腿上摆放的手机;还有的社交、吃饭两不误,边走边吃,边吃边聊。严肃的井场有了片刻的欢愉。
汗流浃背的吴远章站在皮卡车旁一脸欣慰。他默默观察着大伙对伙食的反馈,又暗暗在心底盘算第二天的菜单。53岁的他熟悉井场的一切,知道一顿好饭所蕴含的意味:放松、满足、治愈。眼前这些困累乏的身躯和灵魂,都是曾经的自己。过去的30多年里,他跟着井队南征北战,在不断变化的自然环境里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春天过了是夏天,酷暑过了是严寒,一年四季在一日三餐中悄悄更迭。虽说不出“一叶知秋”的典故,但他很清楚,伙食得应时令。在舀完最后一碗绿豆汤之后,他坐上皮卡车对助手说,明天弄点梨子煮糖水,降燥。苦夏长,长到丝瓜、南瓜、黄瓜、苦瓜轮番着吃了一茬又一茬,冰镇的西瓜、绿豆汤更是没有断过。现下节令变了,“处暑无三日,新凉直(值)万金”,厨房里的菜单该换了。
这一带的喀斯特地貌导致野营房无法集中摆放,食堂便设在租来的老乡家。为避免上班的人爬坡过坎来回奔波,三顿饭都要趁着热乎劲送到离井场大门外10多米远的一棵梧桐树下。皮卡车载着底朝天的不锈钢桶返回时,与跌跌撞撞、六神无主的房东王道秀打了个照面。吴远章赶紧下车,王道秀似见到亲人般双腿一软,瘫在了地上。吴远章心说不好,多半是王道秀患阿尔茨海默病的老汉又跑丢了,忙上前搀扶询问,果不其然。
吴远章立刻用对讲机召集班组成员,发动大家一起找。他带领的班组负有处理井队一切生产生活琐事的职责。成员只有7个,都是和他一样在井队一线干到老但再也干不动的“老人”。王道秀喋喋不休地讲述发现老伴不见的过程,泣不成声。吴远章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和前几次一样,很快能把老汉找回来。王道秀有些感动,说亏了这半年井队租了她家的房,不仅多了一笔收入,还多了几双眼睛帮她看老伴。
层峦叠嶂的大山是天然的屏障,最近的邻居都得放开喉咙喊一嗓子才能隔一会儿得到回应。现下丢了个神志不清的大活人,是得把人急死。吴远章看着要暗下来的天光,内心忧惧:走丢的人、找人的人若是走岔了道,跌落山涧或是发生其他意外都是有可能的。安抚一番后,吴远章也加入了找人的队伍。他边找边在对讲机里叮嘱大家注意安全。不多时,好消息传来,吴远章这才松了一口气。此时,夜幕已沉沉落下,秋虫的啁啾从暗处升起,应和着灯火通明的井场处传来的钻机轰鸣声,像一支仲夏夜的交响曲。
回到食堂,吴远章召集班组成员开了个小会,把第二天的洒扫、做饭、送饭、维修等几件事做了安排,转身来到灶台边,和厨师一起收拾起锅碗瓢盆和笼屉。待到王道秀把老伴安顿好,已经快晚上10时。此时,吴远章和班组成员才陆续从老乡家离开,朝自己的野营房走去。
路上,吴远章给老婆打了个电话,说起王道秀两口子的事,不由得感慨:少年夫妻老来伴,年轻的时候觉得苦日子咬咬牙就过去了,到老了就好了;真的老了才知道,最好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老婆在电话那头鼻子一酸,说:“我们不也是这样吗?”吴远章沉默了几秒,忙岔开话题说:“天开始凉了,晚上要盖薄被了。下次休假不知道走不走得了。”这样的对话,曾落在大漠边关的戈壁里,曾沾着深山里的寒气和霜雪,还带着“岁华尽摇落“的惋惜,在一去三十载的光阴深处一次次重复,但每一次的答案都是“问君归期未有期”。
际遇不能计较,吴远章知道,在二十四节气中,处暑这种过渡气质的节气虽易使人遗忘,但行到此处的短暂停顿是季候更迭的必须。新凉至,万物轰轰烈烈的生长告一段落,接下来是盘点和收获。吴远章说自己就像处暑,生长停止,只剩余热。
无数的、只剩余热的、进入职业生涯后半程的“吴远章们”,在最普通和平凡的岗位上翻过一座座高山,站到了自己所能抵达之处,有些意犹未尽,有些力不从心,有些壮志未酬,但这都是停止的意义,就像节令不能一直支持春夏的怒放,还要兼顾秋收以及冬藏。
处暑,暑止也;止者,新开始也。在“值万金”的“新凉”里,吴远章站在井场小道的最高处,眺望着灯火通明的井架,思绪万千:今晚要穿越灯二层位,剩下的进尺将不再带着汗味儿。秋天真的来了,回家的路又近了一些,离钻井一线的路又更远了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