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有多远

蒋俐

听到唐红兵的故事，是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

那是去年初春，我在沙漠中采访东方物探塔里木物探处2113队的一名员工。当时春节刚过，这名员工聊到连续两年没回家过年的事，流下了眼泪，我也眼圈发红。这个情景恰巧被2113队指导员唐红兵看到，他竟然笑了。他笑着“数落”那名员工：“不就是没回家过年嘛，这有啥好哭的。”我被唐红兵那“没心没肺”的笑惊了一下，但立即敏感到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于是我追着他非要采访，最后才听到了他有关回家的故事。

55岁的唐红兵，野外工作37年。37年里，他一直在新疆和内地、单位和家之间来回奔波。他说，最多的时候，他连续两年没有回过家。回家时，他不认识家，儿子不认识他。

那是2003年。唐红兵离家到新疆出工时，他的家还在天津。在塔里木，他从沙漠里忙到戈壁滩，从2003年忙到2004年。当他终于有时间回家时，他的家已经搬到了河北省。新家的一切是那样陌生、新鲜，让他神情恍惚，总觉得这不是自己的家。

唐红兵对家陌生，四岁的儿子对他也陌生。虽然妻子指着唐红兵反复告诉儿子，这是你爸爸。但儿子一口咬定，这不是爸爸，这是修水管的叔叔。唐红兵为了证明自己，就笑眯眯地说：“儿子，我就是你爸爸呀。你看，我都敢拉你妈妈的手。”说着拉起妻子的手，响亮地亲了一下。儿子怒吼：“坏蛋，不许欺负妈妈。”两口子觉得儿子可爱，哈哈哈地乐。正乐着，儿子从厨房里操起擀面杖，冲过来照着爸爸就是一棒子。

几天后，唐红兵带着儿子到新家楼下玩。小区里的“朝阳大妈”们盯着他，一脸警惕地问他是谁，来这里干啥？唐红兵认真地说：“我是这个小区某号楼某单元某室的男主人，是这个小朋友的爸爸。”“朝阳大妈”不相信，说唐红兵骗人，小朋友家搬来两年了，家里只有妈妈，没有爸爸。唐红兵叫过儿子，让儿子证明“你爸是你爸”。可儿子低着头，就是不肯叫一声爸爸。在四岁儿子的记忆里，别的小朋友有爸爸，他没有。爸爸这个词对他有点陌生，还有点害羞。那一次，唐红兵差点儿被当成企图诱拐小孩的“拐子”。幸好他记得妻子单位的电话，“朝阳大妈”打电话向妻子“验明正身”后，他才解除了嫌疑。

唐红兵说，他的儿子是四岁那年才“认识”他的，“认识”以后就特别黏他。那时候的儿子，最喜欢给远在新疆的爸爸打电话。有一次唐红兵正为生产上的事着急，儿子的电话反复打来，他一次次摁掉。忙完后他给儿子回电话，道歉，说刚才太忙，顾不上接电话。儿子气汹汹地问他：“你忙就不是我爸了吗？”这个问题，唐红兵至今不知道咋回答。那时候的儿子，每年春节最大的愿望，就是除夕夜跟着爸爸放鞭炮。可唐红兵一次都没能满足儿子。有一年，唐红兵终于在家过年了。他买了很多鞭炮和烟花，准备给儿子“圆梦”。儿子却白他一眼，不屑地“嘁”一声，说：“我都多大了，还跟你放鞭炮！”唐红兵如梦初醒：他的儿子，已经快20岁了。

工作37年，唐红兵只在家里过了四个年。最记忆犹新的，是第一次在家过年那次。

那是腊月二十八。因为唐红兵腊月二十八下午要离家去新疆出工，岳父就邀上一家子，中午提前吃年夜饭。“咱们一家子总算过了一个团圆年。为咱们一家子第一次在一起吃年夜饭，干杯！”岳父的这句话，被唐红兵的亲人们当成祝福语，说了一遍又一遍，干了一杯又一杯。

吃过饭，唐红兵拎着行李箱出门。在小区里，他碰到了同事董志伟及其爱人。董志伟正背着父亲下楼，父亲头晕的老毛病又犯了。董志伟把父亲放到救护车上，妻子陪着去医院照顾父亲，董志伟和唐红兵离家远去新疆。他们迎面碰上的、擦肩而过的，都是拎着大包小包、欢欢喜喜回家过年的人。

唐红兵说，他之所以对那个年记忆深刻，还因为刚过完年，他就接到了大姨姐的电话。大姨姐告诉他，妻子病了，过年前就查出来了，怕影响大家过年的心情，就瞒着所有人。妻子本不打算告诉唐红兵，想悄悄住院做手术，但做手术需要家属签字。大姨姐不敢签，就给唐红兵打了电话。唐红兵急匆匆飞回河北，在医院里精心照顾妻子。待妻子病情好转，他又匆匆飞回岗位。

如今一年过去，又是一个冰雪消融、春风拂面的季节，我仍然记得唐红兵讲述这些故事时的情形：语气和表情平平淡淡，有点心不在焉，采访过程中不时接打电话，处理工作。显然，他和我采访过的很多基层员工一样，认为“一切都是应该的，不值得一说”，是出于礼貌才接受采访的。要不是我厚着脸皮执着地深挖追问，我可能采访不到完整的故事。

“真的，我们习惯了，没啥感动的，也没啥稀奇的。物探人祖祖辈辈就这样，很多人过年回不了家，老婆生孩子不能陪伴，父母生病不能照顾，这是常态。我们习惯了，我们的父母妻儿也习惯了。”

面对我习惯性的“灵魂追问”，唐红兵朴实地回答。

“既然我们选择了石油这一行，就注定要失去很多，会有很多遗憾。我们既然选择了，就得好好干。只要每个人都尽职尽责，我们的企业、我们的国家就会发展得更好，我们和我们的后代，才会过上更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