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2020年,中原的天就阴沉下来,冬的肃杀之气,铺天盖地。
寒风吹卷,雪一束束重重砸向大地,有暴雨如注之势。湿冷的暮色里,一个瘦小的男人在热腾腾的灶间忙活,片猪肉,挂面糊,小火慢炸,不一会儿就把一盘酥肉隆重地放在妻儿面前。
听着她们的夸赞,男人一边高兴,一边紧张兮兮地默数起了时间:再过5天,又得走了。
这种微妙的落寞,已在他的生命里潜伏了10年,总会在别离时分升腾,啮噬身心。
男人叫范勇,油气储运中心新疆采油项目部中队长。2010年,干了15年园林绿化的他跨界转行干起了采油,背起行囊,奔赴新疆。
一
蓝天宽广,戈壁空阔,道道车辙大河般涌向地平线尽头的一架缓缓起伏的杠杆状机器。
师傅告诉他,这叫抽油机,抽油机带动抽油泵,就能把深埋地下的原油采掘而出。
罐塔林立的计转站里,原油在计量管汇里汩汩流动,可以听到流动时闷闷的、低沉的声音。
师傅说,接下来,油会从管汇流到分离器,流入外输流程,一路奔腾不息。
初来乍到,范勇尚不能担当大任,便被分到塔河油田单井点S70井值班。
他量油,倒罐,换阀门,在无人问津的戈壁深处锤炼技能,使和分株、扦插、压条、嫁接等有关湿润、翠绿的一切从生命中离开,令和石油有关的坚硬、有力的一切进来,从里到外把自己翻腾个遍。
二
虽是从零学起,范勇却不觉得太吃力。他很快就离开单井点,来到塔河油田采油一厂2号计转站守站。
“欢迎各位领导来采油一厂检查指导工作!请将您的手机关闭,火种留在站外,穿戴好劳保用品,释放静电!”
站门口,面对他的第一拨“来宾”,范勇挺直腰板,不怯不惧地喊出长长一串迎检词。他不是在背诵。这些字句,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历练中刻印进生命,一旦需要,便流淌而出,如百川入海、万壑归流。
“不错。”人群中,见惯了大场面的很多甲方领导喃喃自语。
三
塔河油田油井压力高,易抽喷。这是扎根于此的中原人面对的最大课题。
一个寻常夜晚,项目部驻地外的小街华灯初上,欢快的火星从炭堆里飞出,第一批馕坑肉和卤羊蹄新鲜出炉。结束一天工作的范勇见天还未黑透,琢磨着上街打打牙祭,松松筋骨。
“4-1计转站安全阀起跳!”他刚拔脚,一则来自一线的紧急报告就将他牢牢拖住。
范勇知道,又是哪口井抽喷了。他逆向身后温暖迷人的一切,带上车,带上人,直入黑夜。
彼时,阀门泄压的巨大气流声、急促而尖利的警报声已经响彻小站,值班人员纷纷涌向站外的紧急集合点,惊慌失措。
那是拽得人头皮发麻的巨响,贯通天地,直撞人心。范勇也怕,可他必须直指所有动荡,无畏而行。
那些年,西北油田还没有远传系统,无法实现异常产状下的点对点快速锁定。范勇所要寻找的那口抽喷井,就如同沧海的一滴微小水珠,毫无征兆、毫无声息地掩藏于茫茫黑夜。
范勇和兄弟们兵分两路,以井口压力表示值为唯一指征,一口井接一口井地检查,用最笨拙的排除法向最终答案逼近。
2015年,范勇被甲方任命为采油管理一区采油二班班长。
四
“范班长”,这称呼听来并不气派,可一旦叫起来,世界就不再那么简单纯粹了。在范勇的日子里,很多东西一下子涌了进来。
王卫东是采油一厂2号计转站的一名倒班工人,从无怨言,踏实肯干。可是,不知怎的,大约在2018年年初,小伙儿忽然像变了一个人,整日恹恹的。
范勇很快察觉了异样,伺机揪住王卫东,聊起了天。
“范班长,倒班太累、太枯燥了,我想换岗。”再三追问下,王卫东嗫嚅着道出实情。
刹那间,在2号计转站守站的那段日子飞速重现在范勇的眼前:用食指指肚轻叩压力表,校准示值;把模具紧贴在计量管汇上,用毛刷小心刷出奥陶系、寒武系等距今四五亿年的古老地层的命名……他太知道守站有多清苦,太理解“累”“枯燥”等词语背后跳动着的那颗不甘的心。
“一旦有合适的岗位,我就给你安排。”范勇一口答应下来。
很快,他发现,王卫东擅长Excel表格应用,便给他安了个“班秘”的“头衔”。每每需要哪口井的生产参数,王卫东总会在第一时间传来日报,甚至还会附上周全的井史和邻井资料。
相比王卫东,王大洋就幸运得多。刚入职不久,他就被安排到甲方担任资料员,令人好不眼红。
可王大洋偏偏爱一线的戈壁、骄阳、沙暴、寒风。范勇先遂了他的心愿,却又很快命令他回到甲方。他不忍人才在历经很久的隐忍与波折后才重现光芒。
刘安卫和王明所被任命为项目部的专职培训师;李森成功进入甲方技术组工作……
越来越多的人去了自己向往的地方。他们跃跃欲试,摩拳擦掌。
——急切到来不及回头看看,当初扶自己一程的范班长仍站在原地,将他们的背影深深凝望。
五
在范勇的记忆里,在新疆的每一年,都是从在项目部张罗的一桌桌年夜饭开始的。2019年2月4日,除夕,又一顿荤素俱全、热气腾腾的年夜饭开席了。
“范班长,TK7223井光杆断脱!”一声警报从甲方生产平台破空而来。范勇撂下筷子,一跃而起,赶往夜色深沉的井场。
油污正从井口喷涌而出。他一次次扑上前,关防喷器,装防喷帽,捞旧光杆,换新光杆,任油污迸溅。
深夜11点,范勇回到项目部驻地。年夜饭刚散席,食堂师傅只好给他下了碗水饺,热了点剩菜。疲惫盖住了饥饿感,他吃得不香。
食堂外的走廊里,意犹未尽的工友提着刚买的菠萝啤和泡椒凤爪回来了,准备借着难得的假期好好唠一唠。范勇回到宿舍,倒头就睡,弥散在整个驻地的笑语欢声,他统统没听到。
6月,南疆进入多雨季节,26口油井相继断电停抽。范勇第一时间成立6人抢险小组,带着两辆巡检车驶入茫茫黑暗。
26口油井高度分散,范勇凭借全部职业敏感飞速制订了稠油井、出砂井、注气井的启机顺序;因雨水浸淫,线路潮湿容易漏电,他和组员一次次检查电路,重启电机,像在进行一场生死救援。
“TK7206井凌晨1时07分启抽,正常。”
“S1181井凌晨1时41分开井。”
…………
一条条复产信息不断跃入甲方的微信工作群。大家纷纷点赞,却不知道在不远处的荒原上,初夏的雨夜竟冷似隆冬,不知道一小队中原人是怎样把僵硬的绝缘手套当作全部防护,把防爆手电的微弱光束当作全部照明,挽回产量损失30多吨,不知道在整个过程中,他们是多么坚决、多么孤独。
12月,新疆的最低气温跌至零下15摄氏度,TK509井像着了魔似的,反反复复抽喷。范勇只能依着它的脾性,停机,倒翼,开机,再和兄弟们死守井口和水套炉的6块压力表,紧盯示值的每一次骤升与骤降。
“油压正不正常?”“正常!”
“井口温度升高没有?”“没有!”
他们的呼喊声并不大,可在广阔无垠的戈壁上,在无人知晓的祖国边疆,听来格外清晰、洪亮。
奔忙往往会在第二天清晨全部结束,范勇也常常会看到银装素裹的“冰凌胡杨”。他觉得一切疲惫在那一刻全部滑落,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能将这美丽独享。
六
2020年,范勇46岁,开启他在新疆的第二个10年。他愿自己在这片热土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因为,他早已爱上了夏末秋初的巡井路上,那不断灌进巡井车的凉风。
爱上了每次休假前和兄弟们一起包的奇形怪状,却无比味美的“滚蛋饺子”;爱上了大家在回家路上于库尔勒停留的那一晚,大口吃肉,大杯畅饮。
爱上了深冬时节上了冻的戈壁河,它使平日只可隔河而望的胡杨变得可以亲近。他们从冰面上一步步走过去,走到它的身畔,把每一根苍老的枝杈看清晰。
爱上了深夜上井时工友工衣上的反光条发出的煞白光芒。无论夜多漆黑,那光芒都熠熠生辉,仿佛在向大漠戈壁宣示:这样披星戴月的一群,就是石油人。
他也愿自己仍是人人口中的范班长,不居什么高位,不当什么大官,很踏实,很充盈,很被需要,很不可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