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小雪,烧锅不歇。”第一次从我妈口里知道这个谚语,有点不明就里,连连追问:“为什么?”妈妈轻描淡写道:“日头短了。”是啊,一进入11月中下旬,天黑得越来越早。搁在烧柴做饭的年代,灶头不得歇息,赶了午饭赶晚饭。趁着天还没黑尽,一家人收拾妥当,早早关门谢客,把家的温暖围起来。
那时候,外婆还在。她总是系着一条土布蓝围裙,用火钳把灶膛里烧得红彤彤的炭块儿夹出来,搁到她的“热镬镬”里。那是一只陶土小罐儿,被竹编的提篮紧紧箍住,装上炭火后,整个热烘烘,又不烫手。走动时,外婆就把它抱在怀里;坐下时,则放在两腿间,用土布蓝围裙一遮,炭火星不会往外冒,烟火味也不会呛着人,反而有股好闻的味道,一种暖暖的木香。
后来,看到汪曾祺说“冬天,脚炉焦糠的香”,觉得无比妥帖。在闭塞成冬的日子里,外婆烤着“热镬镬”,理着麻线,在昏黄的灯泡下,一边摆龙门阵,一边用小火钳翻动炭火,一会儿递几颗烤得焦香的花生给我,一会儿夹出来一根黄灿灿的玉米,有时会是几个香喷喷的红薯。焦糠的香,就这样留在记忆中,成为漫长冬日里温暖的念想。
外婆第一次看到天然气灶燃起的蓝色火苗时,啧啧称奇。那时候,排在厂门口等待加气的气包车络绎不绝。在提纯技术还不成熟的年代,从排着长队的气包车旁走过,会闻到一股闷闷的味道。煮饭的时候,如果有风把火苗吹熄,也有这股味道。外婆一次也没敢用过燃气灶,只在一年小雪时节吃了一顿天然气煮的火锅。妈妈给燃气灶接上了一条长长的橡胶管,把它从厨房拉到客厅。一家人坐在小板凳上,围着一锅翻滚沸腾的红油,大快朵颐。那时候,还没听说有空调这回事,更不知道暖气为何物。小雪后,燃气灶会驻扎在客厅中央,温暖整个冬天。
虽然号称“厂”,但离乡村比离城市近。乡下的小雪日,更像是过年的前奏。每每“小雪杀猪”时,乡里乡亲会到厂里来邀人去喝“刨猪汤”,妈妈总是满载而归,把做香肠、腊肉的材料一并备齐。“冬腊风腌,蓄以御冬”,小雪后骤降的气温及干燥的天气,正适合腌制、风干、熏烤。很快,香肠、腊肉挂满家家户户的阳台。每个周末回家,都会发现它们在变化——形状越来越干瘦,颜色越来越深沉。年的气息就这样酝酿起来。
工作后,父母跟着我们迁徙,在孩子还小的那些年,包揽一切家务。妈妈第一次说“大雪小雪,烧锅不歇”的时候,我的女儿还在上幼儿园。妈妈拿出她手织的厚毛衣,把外孙女儿层层叠叠裹起来,然后催着我喝粥,忙不迭送我们出门。那时,家里年年做香肠、腊肉,依然把阳台挂得满满当当。几十年如一日。
近些年,这份触手可及的安稳变得珍稀起来。迈过70岁的坎儿,父母渐渐变得迟钝和安静。天冷后,他们坐在沙发上,腿上搭着毛毯,不想动弹。我们依然为工作忙碌,甚至为此远走他乡。前年小雪时,老公在新疆阿克莫木的工地上,一场肆意的初雪把他们的营地盖得严严实实。雪地上长长的足迹,通往已近建设尾声的天然气处理厂。这里离边境线不远,翻过喀喇昆仑山起伏的山脉,就是吉尔吉斯斯坦。去年小雪,他在土库曼斯坦的阿姆河畔,拍到雁阵掠过,惊喜地发给我。鸿雁声声,是思乡的回响。父母为我们迁徙,一次次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再一点点融入新的生活;我们为油气迁徙,把相聚又分离过成日常,在各自的小雪时节,努力经营,不让严冬入侵。
“笑意迎北风,炉火醉容颜。”一年年的小雪,周而复始地开启着冬日里的生活。小雪的烟火,曾映照外婆慈祥的脸,也曾记录父母曾有的芳华。一代代人都在用生命的热力抵挡寒意,这一切,是走在路上的我们最深的慰藉。岁月残酷,它把年老力衰的父母抛在了后面,也快把中年疲惫的我们扔下了,但它却随着出门求学的女儿,正赶赴热气腾腾的生活。希望初涉人世的孩子,能记得家里的烟火。它足够消融寒意,抗衡凛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