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二计,在永定河堤北侧一公里左右的地方。院子不大,靠北两间平房,一间是值班室,一间是计量间。
它孤零零地矗立在华北平原上,离最近的村子,最少有四五里路。夏天,茂密的青纱帐包裹着它;冬天,无垠的白雪覆盖着它。一条人工踩踏的小路,通向队部。
小站像一座孤岛,但,它却在地下连接起了一口口油井,仿佛油田主动脉线上的末梢血管。
这里,就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一个地方,也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出发地。
作为石油子弟,大学毕业后,分配进入油田工作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当我带着一份青涩来到这里的时候,竟然掩饰不住几分失望。队部不仅偏远,还杂乱无章。新分来的我被安置在刚刚修建好的宿舍里,四个人合住一间屋。院子没有硬化,人走过,尘土飞扬。吃饭,需要端着饭盆到食堂去打。如果遇有大风,饭盆里总会落下一层沙土。队上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下班后,所有的人都会聚在一台黑白电视机前,津津乐道地看节目。洗澡,是男女共用的一个澡堂,每次洗之前,都要扯着嗓子在门口喊一声“有没有人”。然后,再点上一团棉纱,扔到一个大水罐的天然气管出口,轰轰地把水烧热后再洗。水不但冷热不均,而且极其危险。出了一天汗的我们,顾不了许多,往往端着盆争抢着洗。
采油队是新组建的,员工大部分年轻,人们对艰苦的生活没有什么抱怨。而我总觉得融入不了他们的“圈子”,也许是我说话文绉绉,他们和我插科打诨、骂骂咧咧,令我相当不适。其实,从现在来看,那个时候,他们尽管文化层次不高,但是,他们简单、快乐。
队长给我配了一个师傅。说是师傅,其实比我还小,只不过他比我早参加工作两年。当师傅领着我来到小站,我看到没有施工完毕的现场,站门口两扇大门都不能完全合拢。师傅告诉我,琥二计刚投产,我们需要发扬大庆精神“先生产、后生活”,于是,跟着他在这里实习起来。每天,他在单井上指导我如何启停机、如何加盘根和如何倒流程……在计量间,教我怎么测功图、怎么清洗分离器……日子紧张而充实。
值班室门对着窗户,虽然只有10平方米大小的空间,但墙上挂满了各种规章制度、油水井流程图、各项任务指标、每天的油井产量、地下动态和油水线分布情况等等,各种各样的图表资料都标得整整齐齐,一目了然。靠近窗户的地方放着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旁边还有一条可以坐下3个人的长凳。值班室和计量间的墙上有一个不大的玻璃窗,可以时刻观察计量间里的情况。
计量间里面是一排从水泥地面矗立起来的油水管线,刷着不同的油漆——蓝色的表示是油管线,水银色的表示伴热管线……同时,屋子里还有一具巨大的分离器,分离器的一根管线伸出站外。在这里,我们经常测气、洗分离器。屋子里有伴热管线,寒冷的夜晚,我们常常在这里取暖。
夏天,小站周围长满了玉米,微风拂来,沙沙作响。静谧的时光,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有时候,村里放羊的老大爷从门前走过,我们就和他们唠上一阵儿。他们最喜欢我们洗分离器,因为每次洗,都会带出一些油喷在院外的小油池里,他们就会来收集,拿回家抹屋顶,据说可以很好地防雨。
实习很快结束。一天,队长告诉我:“今天,你一个人上夜班。”上夜班?还一个人?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头皮顿时发了麻。我知道采油队的老员工为锻炼新员工的“胆儿”,也为打发无聊的日子,专门在夜黑风高的时候,跑到单井值班房装神弄鬼。有一次,吓得一个新员工在值班房直哭,后来,这件事成了队里的笑话。我怎么办?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是,从队长严肃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希望。没办法,我只好和队长说:
“回家拿一点儿东西。”夕阳西下,我骑着自行车,脑海里盘算着怎么度过第一个夜班,突然看到了一个小卖部,我走了进去,本想买几瓶啤酒,一想不能上岗喝酒也不能睡岗,于是买了几瓶果汁,一仰脖儿全喝了下去,快速地骑回小站。到了站里,交接班后,测气量油、记录数据、填写报表……等一切收拾妥当,天也就黑了,我拿着棉衣铺在计量间的伴热管线旁,蜷缩在那里,心里害怕,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工作干的时间长了,你就会觉得周围的每一口油井都好像是你的老朋友,这些来自地下的液体极有规律地向你打招呼,汇聚在计量间,像一曲交响乐。
一天夜里,我在计量间巡查,发现有一口井不像平日里那样欢唱,不知怎么了,管线静寂无声,竖起耳朵一听,小站外一阵刺耳的油气声传来,油井井口传出异样的声响。我顾不上害怕,飞快地跑向那口井,借着微弱的手电光,看到几个黑影在井口边不顾喷起的油流,正用编织袋接原油,他们脸上、身上都溅满了原油。原来,他们在偷油!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大喊一声,跑向前进行制止。他们一看到我,一下子就逃散开去。我随后用管钳紧固好盘根,重新倒好流程,收拾起他们未来得及偷走的一袋袋原油。可能那些偷油贼还在夜色中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见只有我一个人,其中一个不甘心空手而归,就慢慢靠上前,嘿嘿地嬉笑着说:“老弟,赶快回站里吧,这钱拿去买酒喝。”随后递上一沓钱。我斩钉截铁地说:“你们马上歇手,想让我配合你们,做梦!”第二天,我把这件事汇报给了队长,队长在队里的大会上表扬了我。师傅休假回来,听说了这事,也为我的行为所感动。但是,他又告诉我:
“以后遇到这样的情况,要讲究策略,可以先用对讲机报告给队上,然后再由队里派人帮你,否则一个人贸然行动,会遭到偷油贼报复。”师傅又说:“也许偷油贼被你的气势镇住了,才灰溜溜地逃走的。”听了师傅的告诫,我郑重地记下来的同时,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极了。
那个时候,采油队大部分员工是单身,如果有人看上了自己喜欢的人,就请求领导调到一个班上,同时告诉别人“这个女孩归我了”,然后在一起上班,近水楼台先得月,女孩们经不住攻势,最终,变成了夫妻。
我们的站比较偏远。队里基本上只安排一个人值班,周师傅、我还有另外一个人,三班两倒,上20天休10天。我不上班的时候,就在队里帮着整理资料,食堂大师傅看我是大学生,就撮合我和一个女孩处对象。每次食堂打饭,都叫我排在她后面,并且故意打趣她。后来,我们渐渐熟悉,互相照顾,约好休假一起回。而周师傅单独在小站的时候,一位村子里的姑娘时常来陪他说话,一来二去,他们结为了夫妻。
我也从那个时候离开了小站。尽管在小站呆的日子不长,但是,那里却是我走出校门后出发的地方。它教会了我认识世界、认识人生,一些情景到现在依然记忆犹新。
很怀念那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