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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坪,梦开始的地方

   期次:第8329期   作者:□李阳

  蓝天白云映衬下,开满格桑花的山坡上,一群盛装的藏族姑娘载歌载舞……“快看,后排那个穿蓝裙子的姑娘是拉姆吉!”母亲紧盯着电视画面,激动地嚷道。

在我关于儿时的记忆中,母亲带着年幼的我去甘肃与父亲团聚时,父亲所在的物探三分队刚到礼县李子坪驻扎。

物探三分队的队部是个小院子,坐落在一片原始森林边上,据说那个小院子原来是锯木场,后来废弃了,被物探三分队临时使用起来。小院里只有三排由木板搭成的人字顶平房,呈“品”字状围在一起,兼做三分队办公室和职工、家属的住房,另外一侧是一排栅栏,中间有一个用粗树干做成的大门。

原始森林的不远处有一座绿意葱茏的山,不是很高,下雨时有奇特的景象出现:穿过雨帘往山顶上望去,可以看见最高处是一片洁白,那洁白是晶莹飘逸的雪花;从半山腰起,由于气温升高,往下飘的雪花逐渐变成透明的雨水,落在黛色的山脚下和绿色的草地上。如此一来,就能见到不同季节同时出现的奇景。

与物探三分队大门相连接的是一条羊肠小路,小路两侧长着低矮的灌木和草丛。这条小路可以一直延伸到二百米远的地方,那里有一条小河,水流缓慢,站在三分队院子里就能听见“哗哗”的流水声。

小河水流清澈,水底有小鱼嬉戏着游来游去。一些形状各异的石头伫立其中,上面铺满绿色的苔藓。河水从突出水面的石头上流过,激起雪白的浪花,如珍珠般晶莹的水珠四溅滴落,来不及采撷便消失不见。

小院里的孩子常随母亲们在河边玩耍,去捉长得像花一样翩翩起舞的蝴蝶,或是去森林里采蘑菇、摘野李子,在密林深处还可以捡到黑褐色的肥大木耳。

采来的新鲜蘑菇和木耳被送去伙房,开饭时,大家就能吃到蘑菇炒肉片、木耳炒黄花,或是喝到鲜美的蘑菇汤。

跟随母亲到李子坪探亲时,我还不到三岁。记得当时是夏季,那时母亲还在东北老家的一所学校教书,只有利用寒暑假的时间才能到甘肃与父亲团聚。

我关于人生的模糊记忆,便是从那时开始的。某个早上,从睡梦中睁开眼睛,我已经住在物探三分队小院的板房里了。

紧接着,发生了一件大事,让我的人生有了最初的记忆:

大约是前一天下了暴雨,小院外的小河变得湍急浑浊,发出的声音有些急吼吼得可怕。

母亲忙着整理家务的时候,年幼的我摇摇晃晃地出了队部的院门,溜达到不远处的小河边。或许是想摘河岸边的野花,或是想捞河里的小鱼,总之,在失去监护的情况下,我失足掉进了湍急的河里。

母亲不知道我发生了危险,正在院里忙着晾晒被褥,就见一位浑身是水的藏族妇女抱着水淋淋的我冲进院子,扯开嗓子喊着什么。

乍见之下,母亲吓得脸色苍白,一把抱过稀里糊涂的我,急得哭起来,我也跟着哭出声。

小院里的人们手忙脚乱地帮母亲把我送进板房,换上干净的衣服放进被窝。

听着那位藏族妇女简单的几句汉语,仔细观察她的手势,母亲连猜带蒙地搞明白了那位叫拉姆吉的藏族妇女的意思。

当天,拉姆吉沿着河边走时,突然发现河里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上拦着一个张牙舞爪的小孩,她急忙跳下河游到孩子身边,一把揪住孩子的衣服,将孩子举出水面,游回岸上。见岸上没有大人的身影,再看孩子的装束,估计是物探队的孩子,就抱着我来到三分队。

好在我没有发烧,没躺多久就嫌床上憋闷,挣扎着下地开始玩起来。

母亲瞪着眼睛看着我,一个劲儿地说,河边很危险,必须跟着大人走,千万不能一个人单独到河边去。可能是母亲的表情过于紧张而且重复的次数太多的缘故,对刺激我的大脑和加强最初的记忆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我感觉,自己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断断续续有了人生最初的记忆。

拉姆吉家的木头房子离物探三分队队部不远,很方便往来。况且拉姆吉救了我的命,会说一些简单的汉语,再加上手势就可以和三分队的人进行简单交流了。

拉姆吉穿着藏蓝色的藏式裙装,头上缠着颜色复杂的布条,后背经常背着一个背篓,捡到一块干牛粪就丢进背篓,吃的东西也装在里面。

一到物探三分队,拉姆吉就从背篓里拿出一包炒熟的蚕豆,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

“吃吧吃吧,香,吃。”

蚕豆咬在嘴里发出“嘎嘣嘎嘣”的响声,很硬,味道也确实很香,但牙口好的人才嚼得动。

分发完蚕豆,她向抽烟的人做手势,两指一夹放在嘴唇上比划:

“烟,纸烟。”吃了人家的蚕豆,来而不往非礼也。会抽烟的男物探队员笑呵呵地拿出纸烟,递给拉姆吉。她不多拿,一次只拿一支。借了火,背着背篓靠在墙角上开始抽,抽到烟屁股快烧到手也不扔掉,小心地把熄了火的烟屁股装到口袋里,就背着背篓走了。

烟屁股攒够做一支烟卷了,拉姆吉又跑到物探三分队,找人要一张旧报纸,裁成一指长半指宽的小条,再把烟屁股里的烟丝小心翼翼地倒出来,放在纸条上一卷,卷到纸条的闭合处时用舌头一舔,算是粘住了,如此便自制了一支货真价实的香烟,点燃后继续享受一番。

拉姆吉的家是一座用原木和竹子搭建成的两层简易小楼。楼下很简陋,是一个两三米高的大棚子,面积大约有二十平方米,里面靠墙边散放有牲畜吃草用的木头槽子,养着几只羊和一匹马。

顺着棚子旁边的木梯爬到第二层,是一个大厅,没有床,地上铺着羊毛毡子,睡觉时席地而卧。那里是拉姆吉和十一二岁的儿子生活的地方,用于睡觉、做饭和待客。

二楼四壁的一面木板上,挂着用麻绳串起来的一条条一尺来长发黑的东西,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风干的牛肉干巴,就是现在所说的牛肉干,是藏民平时吃的食物。

因为拉姆吉救过我的缘故,母亲跟拉姆吉成了朋友,还跟她学会了煮酥油茶,以及用酥油和面烙酥油饼。酥油饼有股子膻味,经常吃就不觉得了,很酥软。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拉姆吉的丈夫,她的家里只有她和儿子两个人。后来,我听母亲说,当地藏民十五六岁就可以自由恋爱、结婚成家。而拉姆吉从来没结过婚,孩子的父亲也不知道是谁。

完成李子坪的勘探工作后,物探三分队准备离开了。物探队员们首先把勘探设备、仪器、图纸、矿石标本整理好,统一装上汽车。接着,便是各家各户收拾行李,很是忙乱。

母亲把临时住所里一些带不走的东西,比如吃饭的桌子等,送给了拉姆吉。

拉姆吉对物探三分队的迁走可能有些不舍,她远远望着三分队的喧闹,倚在自己家楼下的原木柱子上,嘴角叼着一根随手薅下来的青草咀嚼着,不肯靠前来。

她的儿子手里拿着一辆破旧的玩具小汽车,那是我的玩具,是母亲送给他的。

旁边的马在低头吃草,嘴里不停地蠕动着,也许它未曾经历过离别的痛苦和无奈,所以对女主人的惆怅和感伤显得无动于衷……我记得母亲把我抱在怀里,坐进一辆解放牌大卡车。那个眼珠黑亮的藏族小男孩跑过来,把一包东西和一大把鲜艳的野花隔着车窗递给母亲,说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

拉姆吉落后几步,跟在儿子身后。打开那个包,母亲看到一捆黑乎乎的细长条东西——牛肉干巴!这是拉姆吉家最重要的食物。

母亲抬头望着拉姆吉紧紧搂着儿子的肩膀,背对即将远行的车队,往自己家踯躅而去。

沉默片刻,母亲忽然明白了,拉姆吉的儿子含糊不清地说的是:

“我要当物探队员!”而没心没肺的我搂着那一大把野花,躺在母亲的怀里,随着汽车奔驰在崎岖的山路上,晃呀晃,很快就睡着了。

这是发生在四十多年前的旧事。离开李子坪后,我的父母又先后辗转多地工作,再也没能重回故地。

母亲指着电视里的藏族姑娘叫“拉姆吉”时,我的父亲已经离世,而母亲年事渐高,她对曾经的往事念念不忘,时常提起。

拉姆,在藏语里是“仙女”的意思,“吉”则是出生的意思。

如今,救过我性命的仙女应该当上了祖母吧?她还在李子坪吗?她的儿子——那个沉默寡言、眼珠黑亮的藏族少年如愿以偿了吗?

愿拉姆吉和她的儿子,扎西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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