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似一把锋利的剪刀, 握在风的手里, “咔嚓、 咔嚓……” 一通乱响后, 草木摇落, 枯叶飘零, 田野霎时荒凉空旷, 池边再无驻足的游人, 带着雾霭和清冷的一池秋荷, 枯枝交错, 叶肉尽凋, 昔日饱满的翠绿,干枯憔悴, 失去了所有取悦的颜色, 从前挺秀的茎杆, 萎顿下来, 或扶或倚, 欲说还休的模样, 像纵横的泪痕, 稀疏的乱发。
荷尽已无擎雨盖, 细细的风, 吹在脸上, 刀削斧刻一般, 一阵紧似一阵, 那荷花塘中的残枝败叶, 竟像一个吸盘牢牢地吸住了我, 我知道我体内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东西, 与它很合拍, 很靠得近, 这让我想起李商隐, 他的荷花诗, 从红莲到白莲, 从莲花到莲子, 其情附于荷, 荷动于情, 把个荷叶荷花写得摇曳多姿、 形神兼备。然他的诗不为黛玉所喜, 《红楼梦》 第四十回里黛玉道: “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 只喜他这一句 ‘留得残荷听雨声’ 。 ” 多年之后, 我站在自家客厅的窗台边, 看黄昏从书架旁的一把枯黑的老莲蓬上蹒跚地漫过来, 仿佛燕尾轻触了湖面, 微风拂动了晚潮, 那住过莲子的枯黑的老莲蓬, 竟像荒山野庙, 僧人已去, 威仪尚存; 又像爱过的心, 把青葱饱满、 缠绵悱恻都收敛成一种不动声色的深邃坚韧, 不事张扬的慈悲禅意。无来由的,我就想起两个人来, 一为佛教大师李叔同,一为文学大师杨绛先生。
初春, 读李叔同, 读至出家一幕, 我不由泪光盈盈, 柔肠寸断: 与他有着刻骨爱恋的日籍夫人伤心欲绝地携幼子千里迢迢赶至杭州, 历尽艰辛, 寻遍庙宇, 终在 “虎跑”寻到。抱着最后一线希望, 苦劝丈夫回心转意, 不要弃她而遁入空门, 然而, 铁石心肠的丈夫去意已绝, 心若止水, 竟不让妻儿迈进寺门一步。万般无奈中, 妻子跪地不起, 苦苦哀求, 提出再见最后一面的请求。
清晨, 西湖岸边杨柳依依, 水面断桥雨雾蒙蒙, 一切是那样和谐宁静, 一切又是那样悄怆凄然!孤寂万端, 满面泪痕的妻子深情又绝望地呼喊: “叔同——”
“请叫我弘一” 。“弘一法师, 请告诉我, 什么是爱? ”“爱, 就是慈悲。 ”“慈悲对世人, 为何独独伤我? ”妻子凄楚责问, 丈夫低垂眉目, 沉默不语。
相对无言中, 两人在岳庙前的素食店吃了一餐素饭。餐毕, 叔同离岸登舟, 终已不顾, 小舟渐行渐远, 消失于烟笼雾罩、 广漠空旷的湖云深处, 自此, 青灯古佛, 清苦自守; 自此, 超然尘外, 虽存若殁, 古刹的晨钟暮鼓经声佛号, 成了他心中最美妙的音色旋律!世间还有什么样的离别比此情此景更残忍, 更让人心碎的呢?浮生若梦, 为欢几何!一个人要怎样的决绝和空灵才会于盛年之时放下妻儿, 放下声名财富, 断然离开人世间, 跳到红尘之外, 踏上艰难的佛道之旅?从才气纵横的艺术家到以律严身的宗教家, 从文人李叔同到高僧弘一法师,这位蒙昧尘世中卓尔不群的智者, 这位悲欣交集的思想者, 像朵绚丽的烟花, 炸裂了夜空, 当人们目瞪口呆举头仰望时, 又转瞬化作耀眼的流星, 划过天际, 匆匆陨落, 留下世人的千般遗憾, 万般感慨!
还有一位, 就是那个通晓英语、 法语、西班牙语, 说出 “我不想和谁争, 和谁争我都不屑” 的著名作家、 翻译家和外国文学研究家——杨绛先生, 她的一生既见证了中国知识分子的风华绝代, 也亲历了那特殊岁月里的起伏跌宕。年轻时, 她与钟书先生珠联璧合, 相濡以沫, 伉俪情深, 传为佳话, 然生死无常, 年华不永, 情路途中, 爱女和丈夫竟先后撒手而去, 三人阴阳两隔,失散驿道。这样的天塌地陷, 这样的人生变故, 对一个年迈的女人影响之深, 打击之重, 我们不难想象。大家很为杨绛先生担心, 担心滋养她的那一方深池已经干渴,一弯碧水已经倾覆, 担心她从此枯萎凋零, 走向颓败萎顿, 谁知这位优雅博学的老人却奋起一振, 从此闭门谢客, 埋首故纸,精神饱满、 兴趣盎然地整理起钟书先生的日记和手稿——几麻袋天书般的手稿与中外文笔记日札。终在九十高龄完成 《钱钟书手稿集》 , 92岁出版了散文集 《我们仨》 ,96 岁又出版散文集 《走到人生边上》 。特别是 《走到人生边上》 一书, 细心地清点行囊, 诚实地剖析灵魂, 化悲痛为平静, 化平静为超脱, 化超脱为力量, 写尽自己的繁华三千里, 寂寞五百年, 实为人生最曼妙的风景, 大师最温馨的佳作。尼采有言: “句子的步态表明作者是否疲倦了” , 96 岁的杨绛先生当真老了倦了吗?读她的书时, 我想, 杨先生多么年轻、 多么美, 她实在比绝大多数年轻人思维更活跃、 精神更健康、 灵魂更自由!
更令人唏嘘的是, 早在2001年, 杨绛先生就把她和丈夫的稿费和版税悉数捐给了母校清华大学, 设立了 “好读书” 奖学金。
人说, 败荷残莲亦有魂, 亦有光阴的味道, 尘世的温暖。李叔同、 杨绛的经历, 其实就是一朵荷花的经历——从盛而残, 从残而枯, 与初日芙蓉、 清水菡萏的明艳相比, 匍匐冰面的枯枝败叶, 阅尽人间春色,饱经人世风霜, 它们是耗尽了青春才如此嶙峋, 献出了绿意才这般枯黄, 这般悲壮的!或许, 这正是人生的另一种形式, 另一种更见风骨气象的表现形式吧。写到这里, 我抬头望向窗外。窗外, 白杨树上秋风瑟瑟, 篱笆墙边秋草离离, 眼中不由水雾漫漶, 心底苍老地一声长叹, 仿佛回到旧时故乡, 面前秋水汤汤, 秋荷田田, 而秋水汤汤时忽现云生, 秋荷田田处恰逢鸳飞, 又恰逢鹤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