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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荷之魂

   期次:第8030期   作者:□常文艳

深秋似一把锋利的剪刀, 握在风的手里, “咔嚓、 咔嚓……” 一通乱响后, 草木摇落, 枯叶飘零, 田野霎时荒凉空旷, 池边再无驻足的游人, 带着雾霭和清冷的一池秋荷, 枯枝交错, 叶肉尽凋, 昔日饱满的翠绿,干枯憔悴, 失去了所有取悦的颜色, 从前挺秀的茎杆, 萎顿下来, 或扶或倚, 欲说还休的模样, 像纵横的泪痕, 稀疏的乱发。

荷尽已无擎雨盖, 细细的风, 吹在脸上, 刀削斧刻一般, 一阵紧似一阵, 那荷花塘中的残枝败叶, 竟像一个吸盘牢牢地吸住了我, 我知道我体内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东西, 与它很合拍, 很靠得近, 这让我想起李商隐, 他的荷花诗, 从红莲到白莲, 从莲花到莲子, 其情附于荷, 荷动于情, 把个荷叶荷花写得摇曳多姿、 形神兼备。然他的诗不为黛玉所喜, 《红楼梦》 第四十回里黛玉道: “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 只喜他这一句 ‘留得残荷听雨声’ 。 ” 多年之后, 我站在自家客厅的窗台边, 看黄昏从书架旁的一把枯黑的老莲蓬上蹒跚地漫过来, 仿佛燕尾轻触了湖面, 微风拂动了晚潮, 那住过莲子的枯黑的老莲蓬, 竟像荒山野庙, 僧人已去, 威仪尚存; 又像爱过的心, 把青葱饱满、 缠绵悱恻都收敛成一种不动声色的深邃坚韧, 不事张扬的慈悲禅意。无来由的,我就想起两个人来, 一为佛教大师李叔同,一为文学大师杨绛先生。

初春, 读李叔同, 读至出家一幕, 我不由泪光盈盈, 柔肠寸断: 与他有着刻骨爱恋的日籍夫人伤心欲绝地携幼子千里迢迢赶至杭州, 历尽艰辛, 寻遍庙宇, 终在 “虎跑”寻到。抱着最后一线希望, 苦劝丈夫回心转意, 不要弃她而遁入空门, 然而, 铁石心肠的丈夫去意已绝, 心若止水, 竟不让妻儿迈进寺门一步。万般无奈中, 妻子跪地不起, 苦苦哀求, 提出再见最后一面的请求。

清晨, 西湖岸边杨柳依依, 水面断桥雨雾蒙蒙, 一切是那样和谐宁静, 一切又是那样悄怆凄然!孤寂万端, 满面泪痕的妻子深情又绝望地呼喊: “叔同——”

“请叫我弘一” 。“弘一法师, 请告诉我, 什么是爱? ”“爱, 就是慈悲。 ”“慈悲对世人, 为何独独伤我? ”妻子凄楚责问, 丈夫低垂眉目, 沉默不语。

相对无言中, 两人在岳庙前的素食店吃了一餐素饭。餐毕, 叔同离岸登舟, 终已不顾, 小舟渐行渐远, 消失于烟笼雾罩、 广漠空旷的湖云深处, 自此, 青灯古佛, 清苦自守; 自此, 超然尘外, 虽存若殁, 古刹的晨钟暮鼓经声佛号, 成了他心中最美妙的音色旋律!世间还有什么样的离别比此情此景更残忍, 更让人心碎的呢?浮生若梦, 为欢几何!一个人要怎样的决绝和空灵才会于盛年之时放下妻儿, 放下声名财富, 断然离开人世间, 跳到红尘之外, 踏上艰难的佛道之旅?从才气纵横的艺术家到以律严身的宗教家, 从文人李叔同到高僧弘一法师,这位蒙昧尘世中卓尔不群的智者, 这位悲欣交集的思想者, 像朵绚丽的烟花, 炸裂了夜空, 当人们目瞪口呆举头仰望时, 又转瞬化作耀眼的流星, 划过天际, 匆匆陨落, 留下世人的千般遗憾, 万般感慨!

还有一位, 就是那个通晓英语、 法语、西班牙语, 说出 “我不想和谁争, 和谁争我都不屑” 的著名作家、 翻译家和外国文学研究家——杨绛先生, 她的一生既见证了中国知识分子的风华绝代, 也亲历了那特殊岁月里的起伏跌宕。年轻时, 她与钟书先生珠联璧合, 相濡以沫, 伉俪情深, 传为佳话, 然生死无常, 年华不永, 情路途中, 爱女和丈夫竟先后撒手而去, 三人阴阳两隔,失散驿道。这样的天塌地陷, 这样的人生变故, 对一个年迈的女人影响之深, 打击之重, 我们不难想象。大家很为杨绛先生担心, 担心滋养她的那一方深池已经干渴,一弯碧水已经倾覆, 担心她从此枯萎凋零, 走向颓败萎顿, 谁知这位优雅博学的老人却奋起一振, 从此闭门谢客, 埋首故纸,精神饱满、 兴趣盎然地整理起钟书先生的日记和手稿——几麻袋天书般的手稿与中外文笔记日札。终在九十高龄完成 《钱钟书手稿集》 , 92岁出版了散文集 《我们仨》 ,96 岁又出版散文集 《走到人生边上》 。特别是 《走到人生边上》 一书, 细心地清点行囊, 诚实地剖析灵魂, 化悲痛为平静, 化平静为超脱, 化超脱为力量, 写尽自己的繁华三千里, 寂寞五百年, 实为人生最曼妙的风景, 大师最温馨的佳作。尼采有言: “句子的步态表明作者是否疲倦了” , 96 岁的杨绛先生当真老了倦了吗?读她的书时, 我想, 杨先生多么年轻、 多么美, 她实在比绝大多数年轻人思维更活跃、 精神更健康、 灵魂更自由!

更令人唏嘘的是, 早在2001年, 杨绛先生就把她和丈夫的稿费和版税悉数捐给了母校清华大学, 设立了 “好读书” 奖学金。

人说, 败荷残莲亦有魂, 亦有光阴的味道, 尘世的温暖。李叔同、 杨绛的经历, 其实就是一朵荷花的经历——从盛而残, 从残而枯, 与初日芙蓉、 清水菡萏的明艳相比, 匍匐冰面的枯枝败叶, 阅尽人间春色,饱经人世风霜, 它们是耗尽了青春才如此嶙峋, 献出了绿意才这般枯黄, 这般悲壮的!或许, 这正是人生的另一种形式, 另一种更见风骨气象的表现形式吧。写到这里, 我抬头望向窗外。窗外, 白杨树上秋风瑟瑟, 篱笆墙边秋草离离, 眼中不由水雾漫漶, 心底苍老地一声长叹, 仿佛回到旧时故乡, 面前秋水汤汤, 秋荷田田, 而秋水汤汤时忽现云生, 秋荷田田处恰逢鸳飞, 又恰逢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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