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驴驹, 很多人不知道, 有人可能还以为是能拉车拉磨的毛驴呢。
其实, 家乡的驴驹个头很小, 等同于蚂蚱一族, 但其翅膀太短, 不能飞, 善跳跃, 通身颜色为绿色或褐色, 幼虫为葱绿色, 趴在小白菜上像一片叶子, 一点也不显眼, 到了秋季会变成苍绿色, 如果没有声音的指引, 公驴驹是很不好捉到的, 尤其个大的山驴驹逮到更难。
驴驹的大名叫蝈蝈。为啥叫驴驹我还真不知道, 人们惯称小毛驴为驴驹。两种驴驹发出的声音都很大, 虽然一个是大声叫唤, 一个是摩擦翅膀的声音。一个槽上拴不住俩叫驴, 是说毛驴咬群, 只能单独养着。昆虫驴驹也有这特性, 俩放一个笼子里, 一准咬架, 不死即伤。
驴驹个小声不小, 振翅一曲, 如小提琴悠扬, 可以与蟋蟀媲美。小时候, 每到秋季, 潴龙河边豆子地里的驴驹成群结队, 像举行盛大的金秋合奏, “吱吱……吱……吱……”此起彼伏, 给丰硕的秋天增加了欢乐的音符。母蝈蝈在我家乡叫草包, 顾名思义, 肥硕, 行动迟缓, 能吃不能干, 没有战斗力。大人们用镰刀割豆子, 笨笨的草包会拖着长长的尾巴钻出来, 孩子们不费劲就能把它们串一狗尾巴草。如果大人有闲心, 帮着拢起一堆干豆叶, 点上火, 待火势小了, 将草包放进去, 待“叭叭” 声响起, 有肉香飘出来, 草包就熟了。剥开肚子, 一兜籽, 细密的驴驹籽金灿灿的, 像柚子瓤, 是田野间的好吃头。按丰子恺先生的理念, 这是罪过了, 一兜籽该有多少个活蹦乱跳的驴驹呢?
丰硕的秋天, 大人们开心, 孩子们也乐开花, 母蝈蝈能吃, 公蝈蝈可以逮起来, 放到笼子里养一冬呢, 单调的冬季就有了欢乐的色彩。我家的土墙上, 每年都会挂上一个莛秆搭就的驴驹笼子, 三只或四只驴驹各居一室, 它们有时候独奏, 更多的时候是合奏。驴驹笼子一边, 倒挂着一个圆圆的空心红萝卜, 萝卜里面长着十几棵茁壮的麦苗, 立春后,红萝卜会冒出新芽, 黄绿黄绿的, 养眼, 好像是驴驹演唱会的布景。
驴驹喜食白菜, 白菜地里长大的驴驹绿得喜人。听说现在老家的驴驹很少了, 农药让驴驹变得金贵,有时候在市里看到卖驴驹的, 十块钱一只呢。齐白石老先生以写意画著称于世, 他的果蔬别具一格, 驴驹常常入得先生画中, 价格不菲。最贵的驴驹保存在台北故宫——翡翠白菜, 是珍妃的陪嫁, 一只玉雕的驴驹神气活现地在碧绿的玉雕白菜上沉思, 这是一只不老的驴驹, 当是无价之宝。 《诗经》 流传于黄河流域, 其中有对驴驹的记载 “螽斯羽, 诜诜兮。宜尔子孙, 振振兮。 ” 这里的螽斯, 在北方就是蝈蝈, 也就是我家乡的驴驹。古人崇尚蝈蝈的繁殖力,“螽斯衍庆” 就是最好的证明。
秋起, 是驴驹肥硕的时候, 驴驹的演奏会也到了高潮, “吱吱……吱……吱……” 是对自然的歌颂还是对生命的咏叹, 有谁说的清楚?真是 “切切诉心事, 无人知汝心” 啊。
所谓驴驹葫芦, 根本和葫芦无关, 其实就是驴驹的窝, 说窝也不太妥, 里面没有棉絮和动物毛之类。不放驴驹时, 就是一个空空的壳, 有的地方也叫驴驹笼子。
为啥叫驴驹葫芦, 我也不知道,老辈儿传下来的。
驴驹葫芦分两种, 一种用席篾儿编成, 席篾儿是高粱秫秸的皮儿,编这样的驴驹葫芦费功夫, 都由男人来干, 先挑选笔直顺溜的高粱秫秸, 再剥下秫秸上的皮, 这就是席篾儿了, 挑选好宽窄一致的席篾儿, 村子里的大老男人们会拿捏着拎锄杆、 编簸箕的大手, 尅尅索索的编上半天, 这样的驴驹葫芦物件不大, 耗时不少。及至该下地了, 席篾儿的经纬编织成椭圆的布满棱形方格的驴驹葫芦。阳光下, 小巧玲珑的驴驹葫芦闪着金灿灿的光, 活像个宝贝, 映照着孩子们喜气洋洋的脸。苍绿色的驴驹住进了新房, 这样的小宅小院像极了大户人家的外宅。这是我的臆想, 因为所有会叫的驴驹都是公的。母驴驹不是让孩子们打了牙祭, 就是随着天冷老去。人们对待驴驹还重雄轻雌, 真有点旧世界的味道。
另一种驴驹葫芦像楼房, 分为三层或四层。只不过建材换成秫秸最顶端的葶杆, 这对于野地里生长的驴驹来说, 是寓所, 也是囹圄。不管怎么说, 待遇好过母驴驹。在这里, 驴驹还能放声唱歌, 还能苟且地活上一段日子, 可以享用白菜叶和胡萝卜片, 这也是寻常百姓家的度日当家菜。我也不知道这是驴驹的幸运还是不幸。
驴驹是普通老百姓家孩子的宠物, 不像蟋蟀动辄数百上千的寓所,有的甚至住金丝笼。我把驴驹看成歌者, 蟋蟀我认为是斗士, 一直想写篇散文 《歌者与斗士》 , 可惜还不成熟。听说, 还有北京人在玩蟋蟀, 并形成了一种文化。有人收藏旧蟋蟀罐子, 当古董, 驴驹葫芦是难登大雅之堂的, 它取自自然, 破旧了, 就被扔到灶膛变成一团火, 变成灰, 又归于自然。驴驹和驴驹葫芦生就的凡人命。犹记得蒲松龄笔下因蟋蟀险些家破人亡的孩子。如此看来, 还是驴驹好, 给老百姓枯燥的日子添点喜悦, 让岁月深处有甜蜜的回味。
弟弟小时候很喜欢驴驹, 于是,父亲每年都要编席篾儿的驴驹葫芦。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炕上, 屋外北风呼啸, 小炉子上烤着山药。在弥漫的山药香里, 炕头传出驴驹的欢唱, 这个冬天就有了别样的乐趣。有时候, 驴驹的叫声从弟弟的怀里传出来, 我们吃着饼子熬菜, 听着驴驹的自拉自唱。
经年的驴驹葫芦被人的肌肤盘染成酱黄色, 泛着时光的况味。驴驹在此吟唱着田野的歌, 让人对春天有了新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