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私私窃语。
漏雨的小屋中,一盏小灯昏黄,光线却射出了小窗外,使得漫无边际的荒野有了一点生机和温柔。
百里荒原。一屋一灯一少女。
她站在小窗前,用纤指点住落在窗上的雨花,沿着玻璃往下滑,那雨珠儿好似很听话地随着指肚往下淌。
她认为那是母亲每天的泪。
仰望天空,雨帘密织;俯视大地,草木无言。知识分子父亲追求自己的幸福去了,只留下无工作不识字的母亲和一双尚未成年的儿女。她想象不出那个未知的、不曾谋面的阿姨会怎样对待父亲。
她打了一个寒颤。有太多的冷与痛在她身上,她顿觉身无依靠,心无着落,窗外黑夜无涯。这个寒颤让她好心疼蜷缩在炕上的母亲和幼小的弟弟。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孤苦伶仃的林黛玉,甚至比她更凄冷。但她告诉自己绝不以泪洗面,绝不委曲求全,绝不可以柔弱。
一次,她与弟弟瞒着母亲,在垃圾场捡破烂儿卖钱,想给妈妈买生日礼物,却因此回家晚了。深夜回家是母亲绝不容忍的,可无论怎么追问,她都不愿过早暴露“壮举”,哪怕趴在板凳上,任由母亲手中的柳条飞舞……她单纯的心思里,执拗地想靠自己的努力,给母亲一份暖心的惊喜。
爱读《红楼梦》的她,小小年纪就下定决心,要读书,要写文章,写红尘烟火,写人世命运。这一夜,不知她在窗前听雨多久,而母亲与弟弟全然不知。这一夜又太不寻常,似乎她自我开蒙,初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标。
夜阑珊,纤指掀窗帘,雨在声声叹,鸿雁南飞侬北飞,是寒是暖?
她,又幻化成了林黛玉。
窗外半截腌咸菜的瓦缸里积水过半,屋檐上的水一滴滴击打着缸中的水,叮咚叮咚,似山林野泉。她觉得很好听,像细语呢喃,像潇湘夜话,似乎是有人在不知劳倦地开导。
很多时候,人们不会被突如其来的不幸变故所压倒,痛苦在于一时寻找不到新的出路,而丢失了人生的激情———叮咚叮咚。
此刻,沉默是支撑生命的力量———叮咚叮咚。
如果有一片乌云遮顶,我不会责备阳光不能无所不在———叮咚叮咚。
多朴素的哲理,多明白的教诲。梦想啊,你在哪里,就在我的窗外吗?那雨声让我的心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宁静中,那韵味是秋雨的韵味还是我的“心韵”?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容不得对人生细细思辨,转眼间,她已高中毕业参加了工作,成了一名地质资料员。
除夕之夜,人们回家团聚。她却留在单位值班———为了双倍的加班费,给弟弟交学费,给母亲买新衣……
残山残水梦最真,旧事丢掉难,哪堪回首。一时间她又梦回红楼,但她比黛玉更凄凉几分。
她独自走向漫漫荒原,随意倚靠在草丛中的一座孤坟上。她掏出几块水果糖,恭恭敬敬地供在土堆前,喃喃细语:“我不认识你是谁,打扰你了,原谅我。过年了,也只能送你几块糖,你吃吧!”说到“过年了”,她心里五味杂陈,真想放声大哭。但她没有,她说过这辈子不许自己哭,只学黛玉的宅心仁厚,而不学她的泪水涟涟。
远处的村庄灯火闪烁,爆竹声突然间响成了一片。哦,子夜了,新的一年到了,庄里人家该吃饺子了。
此时此刻,庄里人可知有位素面素衣的少女,独自在荒草丛中与孤坟细语?她的同事、室友可知?她的母亲可知?她的小弟可知?这是人世间怎样的孤独,怎样的凄冷,怎样的悲凉!
她无一丝畏惧,起身伫立。她宛若又回到了屋漏偏逢连夜雨的那间老屋,屏息静气听那屋檐水滴入缸里的声音:
认为自己的人生没有意义,这才是人真正的不幸———叮咚叮咚。
在生命价值面前,不是退缩,就是往前探索———叮咚叮咚。
要记住,真正有意义的人生是由云和阳光组成的———叮咚叮咚。
痛苦与泪水是磨刀石,在磨砺你的人生———叮咚叮咚。
她知道这声音发自她的心底,她告诉自己要奋发图强,要敬业,要继续读书,继续写作,写人,写命运,写社会,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时代变了,要做个新时代的黛玉,真诚、通透、善良、率真。
她的工作日见出色,她的文笔也日渐成熟,她接二连三地在各级各类媒体上发表作品,从偏远地区竞聘到了近郊的机关做宣传工作。为此,她去照相馆拍了一组古装照片。她第二次通读了《红楼梦》,在读书笔记中写道:“那林黛玉嗜书如命,才高八斗,感情丰富;她真实、淡泊、敏感,故易伤感,比别人更自尊自爱且又固执。”
她尤为喜欢林黛玉写的这首诗:“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缟抉,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尽管宝钗亦学识颇丰,性格温顺敦厚,很得上下喜欢,但她仍喜爱黛玉而厌倦宝钗对金钱权力的渴望。在她心里,宝钗只因这一点而丢了美好之处。
她在认识自我,接纳自我。她要一生一世与世无争,与人无争。
她确是太天真无邪了,哪里晓得人的复杂性,她又哪里知道社会生活的丛林法则?经历过几番莫名其妙的挫折,她骑着摩托车毫无目的地开向荒野,而后停车放声大哭。她哭得痛快淋漓,哭出了多少该流出而没流出的泪水。她不明白,善良简单的自己伤害过谁?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她渐渐止了泪,收了呜咽。大哭之后,心里一阵清凉,那山野之泉又流进心田,听其“心韵”犹如抚了古琴,入禅入道,听其劝诫。
她在心里呢喃:人要有志趣,融入世俗,但又要像闲云野鹤一样心灵自在,将尘世浮名看淡。福大莫过于岁月安好,无灾无祸。倘若一个人不能容人,有禄必得,有仕必争,则必有墙倒众人推的那天;而宅心仁厚,海纳百川,自然会少了许多是非冲突。譬如山中那道士,即便他胸无点墨,但看上去潇洒出尘,气度不凡,正是“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我应为桂花,为春夜,为山鸟,为春涧,不扰自己,不惊他人,而不学猿猴一生攀高,又何必去斤斤计较机关里的人情琐事?
思前想后,她又自嘲道:有两种酒世人几乎皆喝皆醉,一为名酒,二为利酒,饮此二酒的人一生一世难醒,趋名者醉于朝,趋利者醉于野,难寻解药。
她不是薛宝釵,绝不会城府无底,绵里藏针;她有林黛玉的善良真诚、多愁善感,她更坚韧、刚强,琴心剑胆,铁骨柔肠。
风行水上自成文。文章原是天成之音,在生活的沃土中妙手偶得之。时光荏苒,笔耕不辍,终于,她的集子一本一本得以出版。还记得,当《带露的紫罗兰》一书拿到手中时,她在夜晚的春雨中,将车停在一个土岗上,把头埋在方向盘上许久许久……
抬起头,雨滴在玻璃上调皮地打着滚撒着欢,敲击着玻璃,叮咚叮咚,好美的声韵,好美的“心韵”。在那个春雨之夜,她又在聆听心语:
我圆了我的少年之梦,圆了人生之梦———叮咚叮咚。
我兑现了我的诺言,母亲幸福啦,快乐啦———叮咚叮咚!
听我心音,句句生韵;耕我心苗,其乐滔滔。一脸热泪为谁娇?眼帘珠儿追梦飘,湿了素绡。笔尖生花香百里,我自逍遥。喧云鬓烟漫吹箫,知了知了。把镜儿擎掠,已不是春晓。
转眼,我五十岁了。我为五十岁而写的这篇,不知为何,不想用第一人称,而用了第三人称。
人,常常听听自己的心,听听“心韵”,大有裨益。心灵之泉的流水声其妙无穷,只可惜听自己“心韵”的人不多。
我喜欢黛玉,但我不拟古。我每天都在紧跟时代的潮流迈步。未来的日子,我仍将携通透、简约、精彩、率真、善良一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