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愫

纸短情长

    期次:第1033期    作者:  吴明嫒

立夏的前一个夜晚,山城重庆,风不知从哪儿呼啸而至,上蹿下跳,声东击西,楼宇之间皆闻风声。我躲在被窝里,没有来由的,想起了那个融入我血液里的男人———我的父亲。

父亲离开我很久很久了吧,14年的光阴倏忽而已。他离世的第二个夜晚,风雨交加、气温突降。守在他的灵柩前,我企图用些许文字去回顾他崎岖又坎坷的一生,发现语言如此苍白无力,我的万般不舍和满腔悲痛化作倾盆泪雨:“老吴,您好吗?”

我知道,这封信,永远没有了收件人。

我小时候跟随母亲生活在米仓山南麓的一座村落里,四面环山,小小的我,时常站立在院坝的中央,仰头看着高而深远的天空发呆。

大山之外,有县城;县城之外,有父亲。

母亲不识字,家里最初的书信往来由叔叔代劳。每次收到父亲的来信,叔叔都会小心翼翼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信件,卖关子似的在我们眼前晃动着。母亲笑而不语,我们三姐妹甚是着急:“叔叔,拆开念啊!”叔叔这才取出信笺,凑到煤油灯下,一字一句的读起来。我们瞪大眼睛,紧紧盯住叔叔一张一合的嘴唇,屏息聆听。

父亲的信里,除了日常的问好,会告诉我们他目前在某个地方打井,汇点钱款让家里应急。末了,一定是那句“孩子们要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不知道父亲在哪儿工作。母亲一会说在石油沟,一会说在卧龙河,后来她也说不清楚父亲所在的钻井队到底去了哪里。据说好几次的春节,父亲都是在搬家的敞篷车里度过的。

从父亲的零星来信中,我知道父亲工作的地方有高耸入云的钻塔,有轰鸣的机器声,有夜晚如白昼一样的星星点灯。

有一年寒冬,二伯和幺叔去过一次父亲的单位,他们回来后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在钻井队的所见所闻。

洗澡的礮事。父亲手指着一座铁皮房子:“去洗个热水澡吧,解个乏。”然后他急匆匆地赶去井场忙碌。二伯和幺叔好奇地走了进去,只见里面有一排竖起的管子,管子中间有阀门。他们俩各自站立在一根水管下,一人试探着去转动一个阀门,居然头顶上的管子口出水了。这一发现令他们兴奋不已,另一人模仿着打开阀门,一根细长的水柱冒了出来,两人欢快地冲到水管下,打算酣畅淋漓地洗个澡。不一会,一人喊冷,一人喊烫,两人交换着来回奔跑,总算洗了个囫囵澡。

在钻井队期间,父亲给他们吃了一种东西,细长的,黄色的,像弯弯的月亮一样的,剥了皮来吃,香甜可口。

听罢,我的好奇心上来了,水管子的水怎么会一冷一热呢?长得跟弯月一样又好吃的东西是什么呢?

一个像笑话,一个像童话。

二伯和幺叔讲得眉飞色舞,可谁也没有给我想要的答案。

村子里用水要到很远的一口古井去挑水,大冬天洗澡挺奢侈,我们一般会在大年三十用做豆腐碾压出来的浆水洗一次澡,第二天着新衣迎新年。所以,二伯和叔叔觉得到钻井队开了洋荤,长了见识。

我跟父亲也去过一次钻井队。天刚麻麻亮,父亲将睡梦中的我顶在他的头上,行走在山间密林的小道上,脚步声急促,虫鸣蛙叫声不绝于耳。至于怎么到的县城,又怎么辗转到的钻井队,我浑然不知。记忆中的父亲总是一身油乎乎的蓝工装,脚蹬一双大头皮靴。

在钻井队,我挨过批评。一次和父亲在食堂吃饭,我见一块肥肉上有几根猪毛,便嫌弃地扔到了地下。父亲一拍桌子,大声地呵斥我:“捡起来,吃掉。”父亲对我一向都是慈爱有加的,从来没有打骂过我。我惶恐,一下子大哭起来,不情愿地捡起地下的猪肉,含着眼泪吞咽进肚。

随着我们的成长,读父亲的来信和回信,最先是姐姐,后来是我,我跟遥远的父亲有了直接的心灵沟通。

有一天,我们跟着父亲进了“石油城”,解开了盘旋在我脑海里的许多问号。原来洗澡有冷、热水两根水管,各有一个阀门,混合成一股水流,调节到适宜的温度,就可以洗上美美的热水澡。我的大伯和幺叔不懂原理,一人开热水管,一人开冷水管,所以闹了笑话。

而香甜可口的如弯月一般的水果,原来是香蕉呵。

经历过饥馑之年,靠几个红薯活下来的父亲,深深懂得粮食的珍贵无比。那顿骂,我不冤。

人生的很多困惑直至豁然开朗,回首已是万水千山。